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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来爱是不坚牢

2009-01-08 11:43  来源:榛生

  他好想潜入水中,泅游,往那灯火缭乱星光骀荡的彼岸渡去。

  因为,爱他的,他爱的,都正在江的那一边。

  [壹]

  这是惯例。酒吧打烊前,侍应生会齐齐喊“last order”。也就是说,可以再叫最后一杯的意思。有一个小女子,她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,还说来个double的。名叫李的侍应生替她做了,递给她时好心地笑笑。小女子看上去心情很差,白了他一眼,一口将杯中物干掉大半。

  酒吧的歌手唱完都已经走了,收银小妹在算账和数钱。音乐换成音箱里随意播出的《富士山下》。林夕是个读书人,歌中那句“试管里找不到它染污眼眸”是脱胎自英文谚语“Can not identify sadness through test tube”。那小女子在歌唱到这一句的时候,把十片感冒药从药板里抠出来,就着剩下的酒吞下去,药盒遗落地上,她离开了。

  李在下班后照例要和同事去下渡路吃宵夜。爆炒鸡杂,萝卜牛腩,一瓶啤酒,一打蚝,再来一打半的蚝煮粥。这个晚上下渡路旁边的住宅楼里,有户人家死了人,在做法事。一个男的蹲在火盆前烧纸,旁边摆满大朵白色的寿菊和花圈。纸烬并不飞扬,只是沉沦成一座虚弱的小丘。四周人来人往,这是广州特有的夏夜,人字拖,吊带背心,沙滩短裤,牵手的情侣。有人就在那火边接起吻来。

  Can not identify sadness through test tube——悲伤不是一种实质的东西,不能从试管里里提炼出来。是一句让人止住悲恸的劝勉之语。那个小女子最多25岁吧,桃子脸,尖下巴,满头卷发,长得相当漂亮。她不是李那间酒吧的常客,因为她出门时把门推反了,脸还撞了一下。

  第二天,李在打扫时看到门玻璃上有一个残损的口红印。太阳又升起一次,地球照常运转下去,但有一个年轻的生命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。她自杀了。

  [贰]

  半年以后,李离开酒吧,去了一间报社上班。新鲜人最可怜,穷,存在感薄弱,没有话语权,又极可能成为上层斗争的炮灰。但是忙碌系数却是最高的,李跑本市新闻这一线,但凡有外出采访情况不妙,比如雨天啊,暴晒啊,惊险偷拍啊,都是他上。因为他最小嘛,又是男生。但薪水可没有因此就涨上去,有前辈拍着他肩膀安慰说:年轻人,再等等吧。

  租房子的钱还都是在酒吧兼职时期攒下来的。租不到太好的房,只能租那种房改房。一间50平米的二室一厅,被房东隔成了四个鸽子笼,各住四人。室友有一个叫大饼的,顾名思义,脸特别大特别圆。除了长得不好看以外,大饼堪称好姑娘。她才17岁,经济已经很独立,靠开网店赚钱。她是因为和父亲、继母不和而从下面的小镇跑到城市来的。

  大饼平时几乎不出门。按她的话说,“1000元一个月的房租要物尽其用”,所以她就那么宅着,务必使房间的利用率达到最高。

  有时候李不在,大饼会借用他的房间给货物拍照。他的房朝南,阳光很好,大饼把一件件衣服摆着拍,穿上拍,再用微距展示细节,忙得好high.

  大饼说:开网店,比的就是一个摄影技术!李也当过几回大饼的毛豆,毛豆,也是网店术语,model,模特儿。李被大饼指挥着,这样站,那样站,放松,比个手势,性感一点。

  事后为了表示感谢,大饼会送李T恤之类的。精明的姑娘还不忘记做广告:如果你们报社有人喜欢的话,请让他加我的旺旺哦!

  年轻时不害怕,临老了才不后悔。李常常很羡慕大饼。

  社真有一批同事成了大饼店的粉丝,那年夏天,大饼至少在李的报社卖出200件T恤。有一度,李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从包里往外掏货,一件一件,都是大饼叮嘱他带给某某某的。不过,不久以后大家就发现,15块一件的冒牌T恤是根本不能指望穿出国际大牌效果的。记者和编辑们看着彼此,慢慢都觉得,唉,就那种——牙买加脏兮兮文艺范儿,你说是落魄艺术家也行,你说是捡垃圾的也门儿清。

  [叁]

  夜晚,李和大饼坐在客厅,大窗敞开,风的对流带着一种老式虎骨膏的沁凉。两人分吃冰箱里剩下的半个西瓜,用钢匙舀着,瓜籽随意地吐在旧旧的瓷砖地上。青春时代总是有这么几个无所事事的夜晚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两个人谈起了未来,大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:“我要考大学!我已经报名了!”

  “就你?整天在家玩?能考得上吗你?”

  “哼,小看我,走着瞧。”大饼眨眨眼睛,大圆脸凑了过来,“我们不妨赌一回,要是我考上了奖励我什么?”

  “考上了我奖什么你先别打听,考不上,我倒是可以奖你几个暴栗子。”

  那年李24岁,他和一个比自己小7岁的女生成了朋友。但每当他面对这位朋友,他又会觉得难堪,那种老之将至的感觉,即使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也会有,不是身体的衰朽气息的混浊,而是心情上的苍老,他想到网上那些人爱说的那句酸文假醋的话“新新地旧了”,这话到底还是值得去想想的。

  [肆]

  五月的时候,李分到报社的宿舍,就从租屋里搬走了。一个月以后的一天,他接到大饼的短信,说她要进考场了,很紧张很害怕。他回复了几句打气的话。当时正在外面采访,下着暴雨。采访完毕,报社的车载他回去,路过大饼考试的那所学校时,他就在那儿下了车。

  雨像灰色水晶珠子往下砸,他没带伞,所以就站在一棵大榕树下等着。周围是一些痴心的家长,穿着雨衣雨靴,拿着吃的喝的,翘首望向教室——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吧。过了一会儿,李看到远远的那楼门打开了,门里走出了人,只有一个,身形小小的,却有一张大脸,是大饼!他冒雨冲过去,“你怎么这么快就跑出来了?题答完了吗?你怎么不撑伞?神经病啊!”他把大饼手中的折伞撑开,责备的话一句接一句,然后他忽然发现,大饼一直在沉默。

  “是不是……为了吃我的暴栗子,故意考砸的啊?”他讪讪地开玩笑说。

  “那些题好难,我都不会做!”雨的喧哗中,大饼大喊大叫,沮丧暴躁,“我好想死!我好想死啊!”

 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女生变得这么痛苦,他一把抱住了她,伞被风卷走了,飘到街的那一边。“看来我还是开网店的好。”大饼边哭边说。

  为了安慰大饼,他请客去消夜。雨后的夜,星光如碎钻铺满黑丝绒的天,熟悉的排档在等着他。他还记得排档后面的居民楼做过法事的楼口,回头一看,此时戏剧性地铺满遍地碎红纸屑,啊,是有人结婚。

  他把这个事情跟大饼说了,引申出生老病死不过都是平常事的人生奥义,“所以,考试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大饼点点头,笑了,一拍桌子说:“我想喝酒!”于是他就叫了啤酒,两人边喝边聊。那天,也不知怎么竟可以聊那么久,洒水车经过街边,天亮了。

  广州清早的街上,没什么人,树和花开得正好,晨雾像牛奶一般浸泡着这个城市。“你和别人可不能这样喝酒。”他说,明明是关心的意思,但说出来就有点像教训人。

  “管得着吗?”

  “怎么管不着啊,你还这么小,万一被人……”他还没有说完,一个飞快的、带有酒馊气味的小小的吻就落在了他脸上。他愣住,大饼也愣了。然后,后者讪笑着一跳一跳向前走去了。他跟在后面,忽然明白,有些事情开始变味了。

  [伍]

  他送大饼回家,大饼在门口又找不到钥匙,两人只好狂按门铃。有人趿着拖鞋极不情愿地走来开了门。清晨的浅蓝光线里,大概看清那是个漂亮女生,穿白底兔子图案的睡裙,下摆是阔阔的荷叶边。大饼兴奋地介绍道:“这是新室友,住你原来那间,她叫Meko.”

  Meko有张桃子脸,尖下巴,满头细细的卷发——他有一瞬的错愕。

  之后,他开始常常往大饼那儿跑,为了见到Meko.但十次有八次遇不到,因为Meko总是很忙,忙着加班,忙着约会,忙着逛街。盛情接待他的只有大饼,大饼已深深相信醉酒之夜那个吻起了作用,因此,他觉得自己很有罪,挺缺德。

  必须和大饼说清楚——但说清楚之前,要想好如何不伤害她。可他没有料到,他会先有机会向Meko表白。Meko请他帮忙办一件小事,然后请饭。等菜的当儿,他给她做了一个心理测试。

  “你在非洲旅行,造访了一个部落,部落首领坚持让你选一种动物带回去当纪念品,你会哪一种?a猴 b狮 c蛇 d长颈鹿。”

  “嗯,我选狮子。这代表什么?”

  “呵呵,呆会告诉你。对了,我见过你,去年底,在酒吧。”

  “我好像也见过你,也是在酒吧。”

  “你那天感冒了,吃了大堆药。”

  “嗯,好像是有一次,不过,很快就好了。”

  “真庆幸你没出事,酒和感冒药不可以同吃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“Meko,我喜欢你。”

  两个人说到这里,话题有点难以为继,幸好菜上来了。日本菜,一样一样小碗小碟的摆着,红香绿玉,够人忙的。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胃口,因为话还没有说完——

  “想知道刚才那个测试是测什么吗?”

  “嗯,你说。”

  “是测试哪种求爱方式你最愿意接受,因为你选狮子,所以,直来直去的求爱最容易成功。”

  Meko大笑出声,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。“可你不是大饼的男朋友吗?”

  “我不是。”

  [陆]

  九月,大饼北上。自嘲说情场失意考场得意,她很幸运以那么低的分数被沈阳的一所小大学录取。李和Meko去送行,两人在月台上手牵手,十指相握,扣得死牢。

  大饼一直在嗤之以鼻,当车开动时,他听到车上的大饼在疯狂地叫喊:“李我恨你!Meko我恨你!我恨你们!”声音渐远,但仍可清楚听到其中带有的泪味。

  周云蓬是一位摇滚歌手,他是瞎子。9岁那年失明,失明前,父母带他去北京动物园最后看了一次动物,他一直记得大象用鼻子吹口琴的样子。据说很多瞎子都可通灵,预言凡间人事。其实,不过是他们因为黑暗和寂寞,思索得更多罢了。周云蓬有一首歌唱道:“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,然后仇深似海。”

  一年后,李跟Meko分道扬镳。分手时Meko说:“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,我不是你在酒吧见过的那个女人。我从来不去酒吧,因为我喝酒会过敏,我闻二手烟会吐。”

  “——那你为什么要那么说!”

  “因为当时我喜欢你。”

  原来如此——喜欢你,于是用谎言来骗你;讨厌你,则告诉你事实真相。李坐在江边独自发呆,江对面有条街据说夜夜闹鬼,远看星辰磷火如同琉璃世界。诗里说,彩云易散琉璃脆,向来好物不坚牢。爱亦如是。

  此时令他伤感的,已并非Meko的离去,而是当年那个用药下酒的小女子,她也许与他同在,只是隔了时空的距离。她会在江对岸的夜街里饮酒,灯光下她没有影子,她孤单如斯,她已经是鬼了。

  那年岁尾,李出差时见了大饼。大饼完全脱胎换骨了似的,变得好靓女。脸小了,并且长出一只尖尖的下巴。“告诉你,我,整,容,了!哈哈!”饼还是那么坦白,纯真未变,这是一个人,特别是一个女孩多么难得的品质。两人对视了几秒之后,大饼问:“过得好吗?你。”

  “和Meko分手了。”

  “唔……那就是说,你终于可以爱我了?”

  “死了这心吧,当心暴栗子。”

  [柒]

  回到广州以后,他开始去参与一些网友聚会以便获得结识女生的机会。做作得很,无趣得很,但却真的就在那些聚会里找到了固定的女友。很快结了婚。

  婚礼时Meko来参加,但大饼没来。因为大饼离得太远嘛,他这么想着,也就慢慢同意有人说的那个关于朋友的观点了:朋友是一茬一茬的,像庄稼,你不可能指望十年前的小学同窗还和你亲密无间,正如陈年的谷子发不出芽。要到很久很久以后,他才辗转从别人那里听说,大饼死在他婚礼那天的夜里。她是跟人去酒吧狂欢,庆祝她的死党在广州的婚礼,当时她感冒。几杯酒喝完,醉了,觉得鼻子好塞,发现忘记吃药,于是吃了几颗。醉了的人,怎么能指望记性好,她隔了一会又想起没吃药,于是,打开药盒又吃了几颗,人就这么挂了。

  人人都告诉他那是意外,只有他觉得不是。大饼是自杀,不,他杀,是他杀了大饼。2008年的春天,他和几个朋友坐在珠江边上的画舫里喝酒谈天,酒让人感觉到豪情的同时也徒增寂寞。也许盂兰节近,远远地似乎听到古老的粤曲《男烧衣》。白荣驹演绎的版本,功力之高,情感之真挚,无人能出其右。女子死去,那善男子一件一件烧掉她的衣服,哭断了肝肠。“烧到个盒胭脂和水粉,烧埋几套百褶罗裙……烧到拣妆一个照妹孤魂。”

  一句一句南音,听得他泪下如滚水。但朋友们都说:江面好吵,哪里有南音,只听到周杰伦。

  那一刻,他好想好想潜入水中,泅游,往那灯火缭乱星光骀荡的彼岸渡去。

  因为,爱他的,他爱的,都正在江的那一边。

责任编辑:小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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